京东白条评估不通过?教你几招提高通过率!
2023-11-01网贷征信网黑大数据183°c
A+ A-今天等着理发的时候把这篇小说看完了京东白条评估不通过?教你几招提高通过率!,决定发上来。不要问我什么意思,作者不是我,是我也不告诉你,我们太喜欢概括主旨总结大意,不好不好。不想打断阅读的节奏,所以没有插图。配乐是美好药店乐队的一首实验音乐,差不多快十一分钟了,应该够了。而且,和小说一样让人难过,很好很好。对了,其实小说原名叫《花朵园丁》。
升四年级的第一天,许家秀听说新的语文老师是校长的助手。校长助手范老师是个美人,眼睛亮晶晶的,说话声音嫩生生的,体量比别的女老师都小一号。许家秀觉得幸运极了,小孩们欢喜雀跃,课室里吵吵嚷嚷,说要和许家秀亲嘴的马俊回过头来说,有那么好吗,会不会假的京东白条评估不通过?教你几招提高通过率!?许家秀白眼一翻,小范美人就进来了,把马俊的半信半疑杀得措手不及。
范老师喜欢扎两根公主辫,留着齐头帘。这样一来,无论男孩女孩下课了都喜欢往她那儿凑,好生热闹。千禧年过去半个年代,范老师爱穿千禧年之前的款式,用千禧年流行的诺基亚。有时她穿了绿花连衣裙,跛跟鞋踏得笃笃响。那年冬天某天,范老师披了头发,白毛衣外穿一件酒红羽绒马甲。不止女孩,连男孩都喜欢讨论她。
许家秀是个优等生,那时候家里还有小汽车,天天早上小轮一停、车门一开,许家秀脚一前一后轻触地面,两行夹道的值日生行注目礼,宛如优雅公主。比她更优胜的有叶青、张若兰,无一不被小范老师提拔成了老干部,你做班长,她是大队委。她记得请教小范老师什么是“佼佼者”的时候,她搓着自己的脸说,像你这样的,就是佼佼者。时至今日,“佼佼者”这个名词依然烙在许家秀心上,范老师手心可软了,许家秀痒酥酥地闭上了眼。可是,范老师也喜欢中等生做她的课代表,比如吴小沛和陈艳燕。
吴小沛跟许家秀说,原来范老师已经三十岁啦京东白条评估不通过?教你几招提高通过率!!怎么可能是三十岁呢?范老师看着这么年轻,顶多才二十岁吧?可仔细看,范老师的眼角真的有皱纹,左边两根,右边三根,只有在她笑靥如花的时候才数得出来。不可置信的还有她的名字,她叫范强英——真是个奇怪的名字:“英”字听着就秀气,跟范老师一样窈窕,怎么就跟“强”字搁在一起,宛如林黛玉嫁给了焦大。这名字就这一处败笔,怎么念怎么别扭。
许家秀慢慢发现范强英不好对付。比如说,许家秀九岁十岁的好时光要珍惜在爬洋紫荆树上,挥霍在生火烤蚱蜢上,她的滑板车锃亮得发绿,虎虎生威威风凛凛。语文作业就不威风凛凛了,巴掌大的练习题一半忘了写。范强英不管你优等生的面子:“作业差,请端正学习态度。”那晚举家严肃,妈妈给了许家秀十二个耳光,个个响亮。有天许家秀把收藏的日报落在了讲台抽屉里,上面印了蒙娜丽莎的微笑,和秘密。范强英随手抽起来比划大小,许家秀着急,冲上去说,老师,那是我的报纸!许家秀结结实实收到了范强英的白眼。
和许家秀亲得想当亲姐妹的叶青跟她说,范老师觉得我们俩很不一样。怎么不一样?她说我很大方,你很小气。许家秀羞得面红耳赤。因为你连一张报纸都不肯借出去。许家秀和叶青是同一期优秀学生,升旗仪式红旗飘飘,领奖台上红领巾扬扬,范老师朗诵她们的优秀事迹,许家秀想,她此刻的声情并茂,怎么就和私底下不同呢?许家秀敬少先队礼的时候没有特别开心,舞台下掌声浮动,她飘出了掌声外。
范老师是个根正苗红的好老师、好同事、好下属,好到哪里不对劲。比如,范老师可以随便教,语文的数学的外语的;而其他老师各司其职,教科学的不会抢了教品德的饭碗。又比如,范老师的办公室就是校长的办公室,地儿大,还有会议桌;而其他老师齐齐挤一窝,各有各占据,作业小山恨天高。校长办公室离教师办公室就一个包干区的距离,范老师喜欢串门。可再怎么联络感情,包干区还是包干区,地上十二块地砖一块不少,贫民窟里的老师们热乎乎贴笑脸,范强英一走,阶级区分如常。
更奇怪的是校长看范老师的眼神。中年校长大腹便便,慈眉善目,宛如笑口佛。他上台讲话的时候笑,上厕所小便的时候笑,他看着祖国的花朵笑,他看着无私的园丁也笑。可他对范老师的笑就是不一样。怎么不一样?说不清楚,范老师常常代表校长致辞,校长看她的笑是骄傲、自豪的笑,像是爸爸看着优秀的女儿。不,不对。校长笑着笑着就低头舔嘴唇,像极了马俊在她面前吮戒指糖的样子。
许家秀家的车说没就没了。也是,要是她家真那么黄金富贵,何必落脚这破烂的小镇小学呢?许家秀开始了小镇奶奶家的长住。奶奶不会绑辫子,妈妈用裁缝剪把家秀两根大马尾快意绞了,大小姐许家秀变成了栗子头的男人婆。好在她是个孩子王,叶青还是愿意跟她做亲姐妹的叶青,张若兰还是跟她共享一包卫龙的张若兰。只是马俊不再是要跟她亲嘴的马俊了,暑假的许家秀穿梭如风,开学后晒成了酱油的颜色,马俊指着她阴阳怪气地笑:“男人头,女屁股!”
关于女屁股,范老师给她们上过一节很特别的课。那节课所有男生列成两队,被教电脑的郭老师骗到了机房上课。后来女生们知道男生们打了一堂课机。那你们上了什么课?范老师不让我们说!一个小时前,范老师掩上上不了锁的破门,神兮兮从塑料袋里掂出一片白尿片。
“同学们!你们有没有感受到,我们的身体,有许多微小的变化呢?”
其实大家都早熟,都知道她的戏码。十岁的女孩们处在一个尴尬的年纪。三年级还年轻的时候,那个名字里带珠、脸上横肉像猪的女生就穿了小背心,做早操的时候,大家都争先让她排头,矜持的就偷偷用手比划她的内衣轮廓,调皮的直接上去弹一下。现在四年级了,大家都老了,一对对乳头小荷尖尖出水来。第一次穿背心是个隆重的仪式,劣质校服一洗就薄、沾湿即透,背心的款式和花色就是移动的广告牌:我发育了!这时候大家就会煞有介事地过来问:你今天穿背心啦?只要熬过嘲讽,穿内衣就名正言顺了。
“老师悄悄告诉大家。”范老师大声说,“我手上的叫卫生巾!”
许家秀知道那叫卫生巾。她在简陋的公厕排队,一个年轻妈妈给儿子换雪白的尿布,然后给自己换雪白的尿布。妈妈衣橱里也有,六岁时她有模有样给自己垫了一块,晚上尿床也不怕了。可她还是尿床了,在裆里,温热的一泡。她掏出来,扔到床底下。终于有一天妈妈说,许家秀,你浪费我的卫生巾!妈妈发现了床底下干掉的卫生巾,许家秀,瞧你做的好事!
“你们发现内裤有血,不用怕!大胆地告诉妈妈,不要告诉爸爸。卫生巾要扔在垃圾桶,不要扔进厕所,不然会堵的!”
女孩子们有的又恼又羞,有的贼兮兮地笑。从此以后许家秀认为范强英很特别。她从此爱上了问一些杂碎问题,借着人多将下巴颌抵在范老师肩膀上。那件老土的青色毛衣有香味,偷摘老干部之家的桂花时她终于想起这是范老师的味道。
十岁的许家秀对性的唯一概念就是乳房。比如隔壁班主任的那一对,险险地悬在蜂腰上,走起路来上颤下抖的;可范老师的还没初中的饱满。隔壁班主任爱穿紧紧的白色恤衫,文胸花样百出,有铆钉的,有皮卡丘的,比电视里卖的“婷美”还吸睛;可范老师来去不过白色红色紫色,许家秀眼睛很毒,范强英比她妈还无趣。
隔壁班主任荷花老师前凸后翘,眉毛拔得一干二净,纹两道火爆新世纪的李玟挑眉。她是老干部之家的明星,每周五搞沙龙,荷花老师的裙子像倒扣的荷花,她唱《老鼠爱大米》《披着羊皮的狼》。许家秀有辫子时是伴舞之一,两个大马尾盘成哪吒样,一手一只发光的小灯泡,把荷花老师照耀得宛如一朵盛开的荷花。
其实荷花老师以前对她挺好的,她说家秀是好名字,大家闺秀嘛。自从范强英教,荷花老师不喜欢许家秀了。家秀铁面无私,荷花老师挑眉一勾,凤眼一瞪,谁准你扣我们班分了?家秀说他们班有人没做眼操。荷花老师说,学会拿着鸡毛当令箭啦?多年以后家秀变得圆滑多疑,意识到话里的鸡毛是指范强英给的。那时起许家秀就讨厌斜挑的眉毛,末梢还带钩的。荷花老师的眉毛像僵死的毛毛虫。
那天放学许家秀和叶青在小河边看见了和郭老师并肩走的范老师。许家秀说,我觉得他们俩不对劲。叶青说,我也觉得他俩不对劲。许家秀说,我听到范老师叫他郭哥。叶青说,可是郭老师有老婆了呀,难道他想纳范老师做小妾吗。她们把现实世界和电视屏幕里的世界做了个微妙地糅合,夕阳无限好,郭哥和小范仿佛郎情妾意,你侬我侬。
郭老师和范老师是突然熟络的。范老师的电脑是郭老师教的,许家秀记得爸爸说,新世纪的人类不会电脑就是个文盲。恐怕学校一半老师都是文盲。范老师不想做文盲,她喜欢郭老师教她电脑。平时范老师称他郭老师,可是许家秀碰过他们咯咯咯玩笑,范老师高八度的声音快要滴出水。她喊:郭哥!还把手搭在她郭哥笑弯的脊背上。
许家秀的日记作业很认真地写了一篇:《我和叶青的一次对话》。“因为这是我们的隐私,所以用XXX代表。”许家秀如实地将小桥下的对话记录下来,顺便翻译成字母X和标点符号相生相成的纪实作品,一丝不苟,一字不落。完了检查,怕范强英看出来,挑了其中一句多加了三个X。
范强英最后给了她两个大红勾,一个很像H的A,没有+也没有-,一副冷漠嘴脸。许家秀觉得太刺激了,这是顶风作案啊!她跟叶青分享了这次甜头。难道老师不是比我们小学生更聪明吗?为什么没有老师看出郭哥和小范的情愫呢?虽然很多年后许家秀后知后觉愚鲁才是最大的聪明,但是小学生的眼睛是雪亮的,带着最单纯的恶毒,最伶俐的敏感。郭老师靠范老师这么近,恨不得贴上去似的,范老师的香味都要被吸没了。
仔仔细细看,郭老师长得真难看。特别是他的眼睛,不仅不对称,而且不精神,像各自吃了不平均的拳头。郭老师的嘴唇特别厚,切下来大概能炒一碟西兰花。他个子特别高,比教体育的Mr.林还高,可是他驼背,还歪肩膀,垮垮的裤子垮垮地走。可是当他给范老师扛电脑主机的时候,那副驼背可是巍峨如高山,范老师眼睛亮晶晶的。
五年级的小女生会对这个或那个男老师阴阳怪气的。对于张若兰是Mr.林,对于许家秀是郭老师。遇见郭老师,许家秀那句“老师好”真喊不出来,仿佛百丈摸不着头脑的郭老师能看穿她的秘密似的。许家秀有秘密。她常常盯着范强英出神——如果范老师戴上荷花老师的文胸是什么样的?她跟郭老师亲嘴时会怎么亲呢?为此她在心里模拟了郭老师,又模拟了范老师,快要胶漆的时候,范强英给许家秀太阳穴一个菱角。
“上课开什么小差?我说要做哪一题?”
许家秀从想入非非中猝不及防坠落,黑脸潮红纹丝不动。
“你最近退步很大,很久没拿九十分了。再这样我就叫家长了!”
连着好几天许家秀都不敢直视范强英。她直视课本,每个字都烂熟,就是连不成段落,一个个蹦达来蹦跶去。范强英喜欢让全班读一个下午课文,个个唇干舌燥叫苦不迭,窗对出是连片的工业区,闷暑天里塑料瓶子一烧,黑烟袅袅,欲仙欲死。慢慢地许家秀觉得范强英真的该叫“强”。范强英很好强,她娟秀的字迹布置满半个黑板的作业,今晚就得把看《大长今》的时间匀给写语文。范强英很强势,她说:“我不管你们数学英语做不做得完,总之我语文就得做完。”
荷花老师也教语文,一样要人把嗓子念哑。隔壁班仿佛较劲似的,朗诵的声音越来越大。范强英说,你们没吃饭吗,我听不见。带读的许家秀扯起公鸡一样的号子:预备,读!全班拖泥带水起来:“燕子去了!有再来的时候!”带头拖的是马俊,许家秀狠狠瞪着马俊,马俊整蛊造怪还她一个大花脸。许家秀转身对范强英说,老师,马俊不读书做鬼脸!
罚站了一个下午的马俊一放学就给许家秀撂狠话:“以后你就知死!”咬牙切齿,还带点哭腔。虽然过几天马俊又嬉皮笑脸起来。他给许家秀念打油诗:“中间一条沟,旁边两个球!”“中间一条线,两边软绵绵!”许家秀骂他:“下流!下流!你个死娘娘腔!”马俊变成了花枝招展的娘娘腔,老开黄腔的娘娘腔,爱扯女同桌内衣带子的娘娘腔。
终于有一天,在包干区值日的许家秀瞥见郭哥和小范肩并肩。许家秀眼大,特毒,倒三角,视力如鹰,她的同学纷纷沦陷在眼镜里,而她没有,傲视群雄。这双眼看见他们在办公室眺望远窗,郭哥手搭在小范肩上。
许家秀抓着扫把就跑回班里。大事不妙!大事不妙!她心里想。小孩的眼睛是凸透镜,看什么都近,都放大;成年就成了凹透镜,看什么都远,都缩小。一分钟后她攥着语文作业站在门口,可胆子小,门槛太高。背后传来荷花老师婉转高亢的声音。
“何老师?我能请教您一些问题吗?”
贫民窟只有荷花老师一人唠电话。许家秀毕恭毕敬的,荷花老师拒绝不了,答完问题不忘问一句:
“范老师是不是这样教你的?”
“不是的。我觉得何老师讲得更好。”
荷花老师婉转高亢的声音多了婉转少了高亢。
“那你不去问她你问我?”
“范老师没空。她要和郭老师谈恋爱。”
许家秀看着荷花老师的吊梢眉拔高了一寸,定住一秒,又卸下去。荷花老师也在看许家秀,明明开了风扇还是大汗淋漓的许家秀,像是通风报信却一脸无邪的许家秀——她用了多少力气维护她的天真面容,她卓越的素质和超人的冷静连她自己都不信。上课铃响了,飞奔回课室的许家秀一遍遍回味自己的表现,那声“谢谢老师”有没有破绽了?离开时自己的步子是不是不疾不徐?她用一切能反光的东西模拟方才的全套表情。这节是语文课,一向早到的范强英居然迟到了。课室像一锅沸腾的水。
“许家秀,刚刚你回来的时候看见范老师了吗?”
“没有啊……”才怪。她的心跳擂鼓似的,要把刚刚缺的跳跳回来。课半的时候,课代表吴小沛终于找来了范强英。范强英一言不发,一声令下开始念书,一念又是一个下午。不止那天,接着几天都是念课文,范强英的眼睛空了,不亮了,嘴抿隶书横,眉锁丁香结。同桌吴小沛问,你的心跳声怎么这么大呀?有吗,我没感觉哩。我刚刚去叫范老师的时候,看到校长和郭老师了。哦?他们说了什么?没听清楚,但是校长说什么乱搞关系。
几天后郭老师辞职了。范老师却升职了,变成全小学的辅导员,管思想的,谁的红领巾不够红就抓出来扫操场。许家秀没有和叶青分享她的光辉历程。她们静静看辞职后的郭老师扶怀了孕的妻子过桥。叶青说,还没有范老师好看呢。许家秀把石头扔进河里面。现在范老师只能独自过桥了。郭老师过桥就是家,范老师还得坐一个小时公交才到家。范老师是城里人,天天往来小镇,风雨不改。
仿佛补救似的,许家秀看见帅叔叔就关照范强英。合唱队请的钢伴可帅了,鹰勾鼻子深眼窝,像外国人。许家秀情不自禁想到范强英,仿佛眼前郎才女貌、金童玉女。比赛那天钢伴和范强英距离不到一米,却距离十万八千里。许家秀真是恨铁不成钢,她怎么能半句话都不讲呢,怎么能一副公事公办的刻板样呢。
范强英很久没穿裙子了,许家秀不懂为什么她有这么多老土的裤子,比如那条白色紧身的,扎眼,白条猪似的。说实在的,范强英的品位着实一般,仿佛往市场走一遭,就能搭身一模一样的,三十一件买了不吃亏,色彩缤纷你还赚了。她臃肿的羽绒是泥黄的,奶奶烧的元宝纸的黄;她小西装的粉色看着特显脏,蕾丝重岩叠嶂,累赘极了。范强英也不拾掇自己了。说实在的,她的脸十分光亮,日渐光亮,许家秀能从她油光可鉴的脸上分辨自己的倒影,除了倒影,还有点点。这张脸日渐走形,飞速陈旧,嗉囊两处凹洼,刮出市井泼妇独有的、小而凸的颧骨,悬胆鼻缩了水,形状像只鱿鱼。
五年一班的同学不再喜欢范强英了。她名字里的“强”终于超过“英”。范强英怎么就不想想呢,谁能够受得住她任性的罚,抄字典、抄佛经、抄《小学生优秀作文》。范强英很正直,可坏就坏在太正直,要跟全世界对着干似的,因为她,老师们扣光了纪律分、评不了先进,好生要和差生一视同仁、并肩罚抄。成年人动辄牵动利益,孩子竭力维护薄薄的面皮,范强英字典里却没有“屈服”。范强英多了个外号“老姑婆”,数许家秀叫得最欢。就是许家秀赐的,我们家秀嫉恶如仇。
四月末的一天练小镲的家秀倒在了老姑婆脚下。肠胃炎,急性的。是老姑婆把她背回家的。老姑婆的头发太硬了,披肩马尾剪得跟把猪鬃刷子一样,扎得她左右为难。真是臊死人了,早上才和马俊偷喊她老姑婆,看来以后都没脸喊她老姑婆了。范强英的红色冲锋衣是久违的桂花香味,许家秀肚子疼,上胃,还想出口。出口是到家后的事了,她想如果在范强英背上没忍住了……许家秀听见范强英久违的声音,嫩生生的,砸玻璃似的。她跟奶奶说要煮点白粥,煮点清淡的……
奶奶很惊讶。奶奶说,你那老师跟你堂哥是相过的呀。绵绵白粥和着霹雳新闻在许家秀胃里膨胀。我要早知道她这么好,我肯定劝你堂哥。堂哥独苗,许家唯一男孙,足大许家秀二十年,后来娶了个外国媳妇,拖家带口远渡重洋,奶奶哭都没眼泪。奶奶的遗憾在许家秀心里种了很多年——万一范强英嫁给堂哥,她许家秀又是怎样的局面。再后来许家秀明白没有万一。堂哥和范强英是天差地别的两路人,堂哥深信墙外的天空更高,月亮还是外国的圆;而范强英的履历很红,很亮,很社会主义。
许家是自视清高的一家。堂哥听闻范强英,嗤之以鼻:“这么多年她还蹲在那个坑?”仿佛她对社会主义教育事业的无私奉献就是鼠目寸光似的;奶奶无数次倾诉她的后悔:“要是小范嫁进来就好啦!”仿佛她多念叨她就会穿上掐丝凤袍站在家门外似的。而许家秀真骄傲,她擦肩而过的嫂子背着错失的小姑子,小姑子嗳哟嗳哟乱喊,偷舔嫂子脖子上的银链子。咸的。许家的意淫也是咸的。
然而许家秀这份骄傲来不及远航就要触礁。叶青说,你想范老师嫁,范老师还不一定看得上呢。于是她对范强英的感受沤成难以言喻的酸甜,酸大于甜——范强英的命运居然跟她藕断丝连,可为什么她要藕断?凭什么坏了大好姻缘?她眼里有太多的理所应当。“我还不愿意当她小姑子呢!”可心里不禁为半路夭折的“小姑子”头衔感到惋惜。连老师们的舌根都嚼得烂碎:“三十三岁了还没结婚?”坐实了范强英“老姑婆”的罪名——她们眼里也有太多的理所应当。学校太小,人和人之间靠得太近,每个人都是赤裸裸的、被窥视的、受审判的。
许家秀曾经就是窥视的一员。她在侦探上心细如尘,颇具天赋,轻而易举拿到了范强英的手机号。六年级的生活太枯燥,许家秀的夜晚因为抄单词变得极其漫长。而笔袋旁放了一只淘汰剩的卡西欧手机,妈妈留的,只能通话和短信,黑白屏的像素颗颗分明。那晚许家秀百无聊赖,她联想到范强英的手机号。
九十年代的奢侈品设计极为原始,她吃力地用迟钝的操作杆打开短信界面,键入号码,用唯一的五笔输入法摸索出“我爱你”三个字。
显示发送成功后半个小时没有回应。她又发了一条:“我爱你,小英,每晚梦见你美丽的脸庞!”三分钟后屏幕亮起来:“你是谁?”她想了十五分钟后决定回复:“我是丁一。”叫丁一是因为五笔输入最为便利。许家秀在未来遇见很多丁一,比如她的论文导师,她扑哧一笑,却立刻陷入了长久的罪恶感。“我们在哪里认识的?”范强英回复。
“在你床上。”
奶奶在沙发上睡着了,电视播着《民生热线》,冬夜的许家秀赤着脚,冰凉冰凉的。七分半钟后屏幕又亮了,许家秀飞快把手机滑进抽屉里,一寸寸挪出来瞄。每个字、每个标点,许家秀看得一清二楚。一阵强烈的晕眩,她仿佛经脉错乱,血液倒流。
“今天的药你吃了吗?趁着警车来之前,赶紧回去脑院吧!”
第二天警车没来。第三天、第四天警车也没来。吴小沛听许家秀说:“我怕警察拉我去脑院。”脑院是小镇的标杆。小镇什么都破败,唯有脑科医院远近闻名,年年不缺病人逾墙遁走。吴小沛说,警察怎么会把你拉去脑院呢。许家秀和盘托出。但许家秀没跟叶青和盘托出,这方面她和吴小沛才是密友,或者说同好。吴小沛每晚都往范强英家里打三四个电话,问些个毫无营养的问题,尖着耳朵听言语外的声音。吴小沛安慰许家秀说,我觉得她吓吓你而已。她知道你的号码吗?不知道,那是我妈给我买的号码。不知道她怎么抓你?警察神通广大,肯定能查到啊。
吴小沛又说,我昨晚打电话问老姑婆《快速检测》第三课做不做,好像听到校长的声音。
可是许家秀在怕头上,听不进去。
很快她就忘记怕了。范强英专心致志,治理犯罪分子,比如差生小乌龟和哈巴狗。她才没空理会优生许家秀。可她是彻彻底底恨上范强英了。那时的许家秀已经滋长出膨胀的灵魂和丑恶的嘴脸——范强英怎么可以对她那些作文奖项无动于衷呢?其实范强英挺务实的,无关升学她就毋须理会。二零零九年许家秀博客玩得风生水起,恭维话让她浮在云端。而范强英的手机还是屏幕发黄的黑白诺基亚,脱轨于网络——许家秀轻蔑:真是个土包子!
二零零九年的春天十分特别。张若兰哭了,因为Mr.Lin和荷花老师结婚了。许家秀问,你是喜欢Mr.Lin吗?张若兰恼羞成怒:“你还喜欢郭老师呢!”“我没喜欢郭老师!”许家秀大叫。何止“没喜欢”,她讨厌他,甚至赶走了他。百口莫辩的许家秀也不肯承认,她喜欢范老师——大家都喜欢范老师,可她的喜欢比别人更多一点。她再也不愿意称她老师、范老师,见面横眉冷对,私下恶语有加。叶青再也忍不住,说,许家秀,你能不能别这么自视清高?许家秀摇摇晃晃,下巴颌翘到天上去,内心却在琢磨掂量这个成语的分量。
那天听说郭老师回来了,不见其人只闻其声。学生们在操场大课间,三楼有人争吵,一男一女,愈演愈烈。破烂小学筑着环形的教学楼,是个别具匠心的扩音器,粗糙地放大那处莫名其妙的矛盾。什么都听不清,唯有一句特别鲜明:“把还给我!”把什么还给谁不清楚。之后的范强英戴了很大的墨镜,她穿过嬉闹的六年一班,要吴小沛去搬作业。许家秀发现范强英的银链子不见了,肩颈上有抓痕。吴小沛说,范老师肯定是哭了,她的声音湿湿的,她的眼角红红的。
许家秀可惜银链子,那根银链子衬得范强英的锁骨纤细柔弱,特显白皙。范强英从来没有哭过——她那么要强,她太强了……能重来许家秀一定扑上前撕咬郭老师。学校的老木棉在许家秀毕业后再也开不出红灿灿的花朵,大概是孩子们把树皮都剥光了。许家秀跟着马俊去掏树皮浆糊,黄黄的一串串,她大笑说,这是木棉树的鼻涕!哈哈哈!
而范强英说,这不是鼻涕,是木棉树的眼泪。许家秀觉得自己不是一年级,这种矫揉造作的比喻已经不能打动她了。可是许家秀有点酸楚。转眼间范强英三十四岁了,再没人说她美了。她的脾气也随着她剪得参差的短发变得古怪。有人看见她跟卖鱼的杀价,粗话一条条说得有理有据,没人会认为眼前的市井泼妇曾经是位温婉的女老师,毕业于名牌大学。她的变化,许家秀坚信自己是罪魁祸首。
最终张若兰、叶青、许家秀都去了有口碑的Z中。最后一个周末,许家秀找范强英要资料,校长办公室空无一人,范强英平时午睡的机房上了锁。许家秀在校长办公室里左瞅瞅右看看,坐在范强英椅子,把桌子上蜂蜜罐、燕麦罐、笔筒、笔插、墨水瓶、花瓶、香水瓶的形色和位置都刻在心头。她的红笔没盖上帽,她帮她盖上,又拔开。
正在许家秀等待无果意欲离去的时候,机房突然开了门。第一个出来的是校长。他似乎为许家秀的安静存在感到惊吓。校长问,你来干嘛。问范老师拿资料。什么资料。Z中的推荐生资料。你来了很久吗。不是很久吧,两点四十到的,现在刚好三点。校长请问您知道范老师去哪里了吗?
校长把水杯的水喝完了,又去倒满一杯凉的,又喝完了。校长好像很累的样子,满脸关公红,渐渐退成刘备白,又变成张飞黑。校长顿了顿说,范老师在机房工作呢。哎呀你别进去,范老师换衣服呢。
于是许家秀毕恭毕敬地等,再等,三等,即便是戏服都能换好几套了。她突然发现门是虚掩的,一把推开,范强英背对着她,躺的姿势很扭曲。
“范老师?我来拿推荐生的资料……”
空气有毛孔开张的汗酸味,有烟酒在唇齿中发酵的气味,有电脑主板烧太热散发的塑料味,有灰尘味,有尿骚味,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。
“桌子上右边第二个抽屉,自己去找吧。”
“可我需要你签名……”
许家秀发现简易弹簧床上有血迹。
“我签过了。”
范强英的声音沙哑又疲惫。
“老师,你受伤了吗?”
范强英不回答。
“我书包里有卫生巾,你需要吗?”
范强英的声音好重,仿佛从远古洞穴传来。
“许家秀,你想干什么?”
许家秀没想干什么。她带上资料和骨气就走。
她再也没回去过破烂小学。
后来叶青跟她说,荷花老师生了龙凤胎,阖家幸福;校长被派发到更偏远的镇做校长;老师们都另谋高就,捡着高枝飞啦!十五岁的时候许家秀碰见郭老师,拎着两袋个红色的塑料袋。郭老师整个人都坍塌了,一米九的个子缩成一米七,垮掉的不止裤头还有全身的肉。许家秀一下子认不出来,郭老师的脑壳秃了一块亚欧大陆,头发像扑过面粉。
可是许家秀能一眼认出范强英。十四岁那年的冬雨很冷,许家秀被迎面的雨伞撞了,回头看是个小号的女人,后脑勺发根特高,脖颈修长,削肩膀,细腰,塌屁股,裹着草绿色的紧身裤,步子擂得又小又冲。叶青说,只有范强英留下来了,还是辅导员,而且是省里选上的优秀辅导员。
十六岁的秋天,许家秀终于得知自己一直在用妈妈淘汰的号码。她慌乱地问,我自己的手机卡呢?“没给你续费,不到一个月就停了!”这个号码在范强英的手机通讯簿里一直冠以家秀妈妈的名称。许家秀顿时四肢无力,脸色苍白。家秀妈妈怎么会做无聊的恶作剧?比后怕还可怕的是后知后觉——许家秀一直以为自己在暗她在明,其实那些幼稚的把戏范强英一清二楚,真正在暗的是范强英。范强英不戳穿她,或许是懒得戳穿,或许是出于爱护。许家秀哭了。无论如何她都输了,而且终生忏悔,背负她恶毒的童年,不管范强英待她是冷漠,还是包容。
许家秀想起范强英最后沉重的嗓子。她嫩生生的声音应该是永远消失了。
作者是我师妹,公众号叫“烧山开荒垃圾站”,也可以搜索“shaoshandustbin”.
大家晚安,好梦。